IbaraES逐光

【公主篇】

被厚重黑布严实遮住双眼的公主一动不动地靠着椅背，坐在打开的窗前，享受着午后暖洋洋的阳光，一旁的桌上摆着一杯冒着微微热气的红茶，并没有被喝下分毫。为她准备餐饮的仆从在匆匆布置好一切之后又匆匆离开，主仆之间并无交谈，导致整个房间一直很安静，乃至于可以用死寂来形容。

这是一个被诅咒的公主。同其他被诅咒的公主一样，她原本是美丽的，不同的是，唯独她令人望而却步，因为那是被形容成普鲁塞庇娜的美貌。她秀发的乌黑亮丽被形容是来自冥界的色泽；她肌肤的雪白如冰被认为是失去了凡人应有的气息；她声音的低柔温和被传作是亡灵的吟唱——她的存在好似瘟神一般。纵使国王如何爱他唯一的女儿，也只能将她锁于人烟稀少处的高塔之上，并命人照顾其日常起居。

突然，公主觉得落在身上的温度低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携着潮湿气息的风卷进屋内。

“你为什么蒙着眼睛？”浑厚的声音在公主面前响起。

“你不知道吗？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女巫诅咒了……被我双眼看到的人类都会死去。”

“被你双眼看到的人都会死去啊……”那个声音重复了一遍公主的话，待他思考一会儿后，说道，“那你可以考虑睁眼看看游鱼、飞鸟、美景，还有我。”

“这样、这样的话你会死的！”公主攥紧裙摆，声音不似先前的纤柔，显得有点激动。

“如诅咒所言，死去的是人，而游鱼、飞鸟、美景以及我，都不是人。”

“你……你是谁？”

“我是龙。”

“龙？”公主双手松开裙摆，“怎么可能……那不是故事里才存在的吗？”

“不信你可以站起来，往前走，摸摸看。”

公主起身，伸直了手臂，小心翼翼地往前摸索，直到她的掌心触上来着带着温度的坚硬外壳，手中摸索的纹路和她曾接触的任何东西都不大一样。她又向窗台凑近了些，眼上盖着的黑布却被向上撩开，尽管龙已经遮挡住窗口很大一部分，但白日的强光仍灼得公主睁不开眼。她紧闭着眼睛，舒缓良久，终于，缓缓睁开。

眼前是个长着一对犄角的灰黑脑袋，双眼是好看的海蓝色，和公主的瞳色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公主并不知道，因为她从未照过镜子。

“没骗你吧？”

“恩！”

“想出去看看吗？”

“可……我怕我会伤害到无辜的人……”

“别担心，你只要闭上眼睛抓紧我就好。等到了没有人烟的地方我会告诉你。”龙挪动身体，将公主能骑上的脊背露在窗口，“现在附近没有人，你快跳上来吧。”

公主踩上窗台，一跃跳上龙的背，龙扇动双翼，偏离窗口。这是公主第一次亲眼见到居住地的全貌，她注意到，高塔尖顶和她窗台边都有黑漆漆、不大不小的窟窿，公主问：“那是怎么回事？”

“咳……抱歉弄坏了你的高塔……”

“这样的话……你带我离开那里就算是赔礼吧。”公主看看下方茂密的森林和从中飞出的鸟群，又看看上方湛蓝的天空和其上飘着的洁白云朵，一切既新鲜又新奇。

公主骑在龙背上，飞过森林、越过群山，陪着龙观过日出日落、星缀满空，看过落雪融化、花开遍野。

“小的时候有人给我讲过很多关于龙的故事，那里面都说，龙很爱金银财宝，可看起来你好像不是这样。你真的是龙吗？”

“故事里还说，龙除了财富之外，会带着他中意的公主。我带走了你，你说我是龙吗？”

公主不说话了，她闭上眼睛，双手尽力环住龙的脖子，将她的脸颊贴在那温热的鳞片上，感受着风的轻抚。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有人在呼喊着什么，听不大清，应该是路过小镇之类的吧？她如此想着。但伴随着龙的怒吼，她手中忽然失去了能够抓住的东西，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她无所适从，霎时风不再温和，像是张开血盆大口似得任由她跌落其中，她害怕得睁开了眼。

但在她下方，是一群人。

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在她的视线中倒下。

 

【龙篇】

不是所有的龙都爱金银珠宝，这条通体灰黑的龙就是龙族中的那朵奇葩。那些亮闪闪的东西对于喜爱游山玩水的他简直是一种累赘，他从未打算过长久盘踞在同一个地方，迟早会腻。

在他途经深林中的高塔时，却被窗前一道风景吸引。那是如此美丽的一个人，正和窗台上叽喳叫唤着蹦来蹦去的小鸟说话，她有着乌黑亮丽的秀发，雪白如冰的肌肤，低柔温和的声音。

她是如此美丽。

美丽到令龙隐匿在附近，接连观察了她好几天，终于鼓足勇气，和她搭上话。

也许是龙习惯了自由，对于将公主锁在这个鬼地方的主意很不爽，他脑门一热决定带着她离开这里。

龙带着公主，飞过森林、越过群山，陪着公主观过日出日落、星缀满空，看过落雪融化、花开遍野。

这条灰黑的龙没有抢夺过财宝、没有占据过任何人的领地、更没有一不爽就喷火发泄的毛病。他只不过是带心仪的公主出来逛逛，却被勇者团误以为是劫持公主的恶魔，准备同他决一死战，救出公主——迎娶美人、登上王位，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下方的勇士们拉开弓箭，龙的躯体并不畏惧这种微不足道的攻击，但是他肉长的翅膀还是有点害怕，正当他专心应付密集的箭雨时，一道不知从哪儿冒出的闪电击中龙的腹部，他厉声长啸着在空中挣扎，公主就在这时从他背上挣脱。

    待到龙从疼痛中缓过神，包括给予他重击的法师在内，整个勇者团的成员早已栽倒在地。一只灵巧的小鸟从法师衣袖里钻出，如离弦的箭一样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公主即将摔在树上时，龙抓住了她。

“我必须送你回去了。”

鲜红的血顺着鳞片的纹路留下，到了龙爪上，又蹭到公主的衣裙上：“你受伤了！”

“这伤不算什么。”

龙竭尽全力将公主送回高塔，至少那里还有人照顾她。他的利爪嵌入墙体，稳固身躯，让公主慢慢爬上窗台，直到她的脚踩上质地良好的毯子：“我该走了。”

“对不起……”晶莹的泪水眼看就要溢出公主的眼眶，龙将脑袋探进屋子里，轻轻触上公主的脸庞，留下一个浅浅的吻。

龙的双腿用力一蹬，迅速远离高塔，刚刚运输物资归来的仆从看着这负伤的龙连连惊呼，而当他们准备例行打扫房间时，看到睁着眼的公主，更是吓得面容失色，两腿打颤。

“救……救命啊！”

公主也连忙捂住自己的眼睛：“啊！对不起！”

法师的消息传遍各地，有一条嘶吼声能将人杀死的灰黑恶龙劫走公主、杀害勇者团三十六名成员，龙的腹部有雷击伤痕，他在含着最后一口气时留下这条消息。

龙不再游山玩水，他只能找一些穷乡僻壤躲藏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法师的攻击有什么玄机，他腹部的伤口难以愈合，躯体上肿起灰白的斑块，脸上也不知什么时候留下数道疤痕，双眼充血，几近看不出那宝石一样的海蓝色。

即便这样，他仍然受到追杀。

龙自知时日不多，趁着夜色想方设法回到公主所在的国度，可她已经不在高塔。他凭着印象到达王都，盘旋在宫殿之上，寻找公主的身影。

他注意到一处亮着灯光、连接两座建筑的长廊上，并肩走着两个人。

他认了出来，其中一位就是公主。而另一个，是个一头金色短发、有着一双海蓝色眼睛的男子。

不知道男子是如何发现黑夜中的龙的，今夜分明无月，男子一把将公主拦在身后，大喊：“卫兵！抓住它！”

长矛被侍卫用力投掷到空中，刺破龙尚未愈合的伤口，划破他曾引以为傲的双翼。

龙早已经受不住这样的攻击，他重重摔落在庭院之中，在公主的惊呼之中，那个金发男子手持长剑，给了他心脏最后一击。

龙瞪大的双目中依然映着公主的模样。

乌黑亮丽的秀发，雪白如冰的肌肤，低柔温和的声音。

她是如此美丽。

 

【巨树篇】

传说在世界的另一面有一株巨树，在树下诚心祈祷，无论怎样的愿望都能实现，哪怕是许愿让树枯萎。可要到达那里，必须先穿过一望无际的大海，人类是没法做到的，哪怕龙也不敢妄言。

有那么个人，他有着一头如秋日丰收的麦田似的金色短发，有着如宝石也如海洋般蓝色的眸子。

那个传说之地，他非去不可。

因为他深爱的公主受到诅咒，即便公主未曾同他说过话，他也只是保持着距离这么爱慕者她。如果巨树能实现任何愿望，他的愿望便是能带公主游遍各处山水美景、能解除公主的诅咒。

可单凭他一介凡人的力量，海的那端简直遥不可及。

有那么条受伤的龙，通体灰黑，有着一双红色的眼睛，藏匿在森林深处，恰巧被男子遇上。

龙说，他不如其他同族那般强大，因此成了诸多勇者、法师、屠龙者等等的目标。他想要变得更强，他需要好好活着。那个传说之地，他也非去不可。

于是，一龙一人达成协议，男子想办法治疗龙的伤并准备充足的物资，而龙将带着他一同到达传说之地。

就是这样的一龙一人，在一个月之后，试图飞越深渊一样的蓝色汪洋大海。

狂风、骤雨，雷鸣、闪电。

饥寒、酷暑，疲倦、绝望。

    数不清有多少昼夜交替，龙只知道某一天他逐着黎明之光，遥遥看见了地平线上陡然出现的绿地，与先前停歇的岛屿不同，那是片很大的土地，像是覆盖了整条地平线。龙背上浑浑噩噩的人顿时也醒了神。

龙盘旋在陆地上空，寻找着巨树哪怕一星半点的线索，可来来回回不过是一些普通森林罢了，一龙一人近乎放弃。

难道……传说终归只是传说而已嘛？

仅存的希望也奄奄一息的龙在一处镜面般平滑的湖泊边落下，男子从龙背上翻身而下，走到湖边捧起一汪清水扑在脸上，像是想让自己从梦中惊醒。水底落下，激起层层涟漪。

飒、飒。

男子扭头，身后的龙已经不见踪影。他唤了几声，没有回应。

微风席过，将落叶漩涡似的卷入湖心，又沉入水中，交接的那一刹那，湖面出现一位手持藤蔓缠绕而成的权杖的白袍人。男子发问：“你是谁？”

“我是你要找的树。”像是印证白袍人所言不虚似的，落叶掀起的涟漪稳定过后，湖中倒影没有人，却是一株不存在的巨树。

“如果你真的是巨树，请你实现我的愿望。”

白袍人如履平地般，不留一丝痕迹的，在水面上走向男子：“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希望我能带着我所爱的公主看遍世间美景，也希望她的诅咒能得以解除。”

“实现任何愿望，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

“你将失去你的记忆，也将换一副皮囊。”

“……我愿意。”

白袍人垂下手中的权杖，引出几缕水柱，轻轻缠绕上男子，将他带入水中。在男子的脑袋即将没入水中时，他听到：“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龙眼见着水边的男子凭空消失，而不远处的水面上忽地出现一个白袍人。龙警觉地起身匍匐在地：“你是什么人？”

“我是你要找的树。”

“你分明是个人！”

“你仔细看看水面就知道了。”

在白袍人脚下的倒影，不是一袭白袍，而是一株望不到树冠的巨树。

“你……能实现我的愿望？”

“是的。”

“我想要变得更加强大，能活得很逍遥自在。”

“你已经足够强大。”

“不！如果我已经足够强大，为什么还会被人类重创？”

“那是你掠夺财富应当承担的后果。”

火焰在龙的鼻息之间窜出，他的腹腔微有鼓起：“你最好不要惹恼我。”

“我并不想激怒你。”白袍人杵着权杖，一步步走上岸，水里的倒影并没有跟着移动。待他上岸之后，龙注意到，他身后拖着长长的锁链。

“什么实现愿望的巨树，你分明是一个囚徒！”

“不，我确实能实现你的愿望。”白袍人的脸隐藏在兜帽之下，看不出神情，“只要你愿意用龙息断了锁链，给我自由。我不仅保证你能够变得强大和逍遥自在，还能让你堂而皇之地复仇。”

 

【后记】

突然回归的公主诅咒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举国上下甚是欢喜，国王接连举办了好几场舞会庆祝此事，而在舞会上，公主结识了她的终生伴侣，一位英俊潇洒的贵族绅士。

不久之后，公主成婚，国王退位，新郎继位。故事的节奏看起来可喜可贺。直到……退位的老国王突然暴毙，原先以理服人的新国王中了邪似的成了个下令追捕所有屠龙相关人士的暴君。

但让后世无法理解的是，他分明在成婚不久，于自家宫殿庭院中，击杀了那条嘶吼声可以杀人的灰黑恶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