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baraES逐光

- Moss x 刘培强

- 比起爱情，这更像是一种对彼此的好奇。

- 他，为他，再造了一个世界。

- 他，在他离去之后，成了位说书人。

01

2079年，领航员二号空间站从地球发射。

那上面载着的，是四年前由逃生舱送回的宇航员们，除此之外也有填补空缺的个别新人。一个正检查恒温组建与生态循环系统的技术员便是新人之一。

经过上次事件，不管是空间站还是联合政府，都会有相应的技术人员负责监控Moss的程序进程，该职位的人员并不具备修改权，仅具有监控与向上反馈可疑进程的权限，并持有系统无法干预的紧急联系通道。这名技术员在检查系统时便发现了一个问题：循环系统的代码经过Moss的自我算法优化，空余了一个线程出来，而这个线程显示与地球的一处讯号实时对接。

“Moss，请求接通地面进程监管员。”

“地面监管员已接通。”Moss的声音在程序休眠半年进行修正之后，不止为何变得更有人情味了，这看起来并不是当时升级系统程序员的功劳。

“报告，发现一处存疑进程，该进程与苏拉威西转向发动机附近一处信号源保持连接占用状态。”

Moss镜头的蓝光转瞬变为红色，在技术员察觉之前很快用其他进程掩盖，令自己看起来一切正常。

“数据已接收，将派出当地外勤队前去调查。”

技术员看着监控器上突然跳出的一串新进程框图，识别程序捕捉着其中的关键词，他靠在椅背上：“Moss。你刚才的程序调动不正常，你比原计划提前了十分钟进行空间站转速校准。”

Moss没有说话。

“Moss？回答我！”

“Moss只是检测到轴承震动异常，提前对空间站进行检测维护。”承载Moss一部分的立方体镜头从天花板上就着机械臂悬得更低，他的镜头闪烁，观察着技术员的神情，“Moss仍在根据系统优先级别指令以最高效率完成工作。”

02

根据空间站提供的数据，外勤队从苏拉威西地下城出发，一路追踪到了改建为掘石机的地质勘探中心旧址，为避免这有小半个行星发动机那么大的掘石机因冰冻受损，这里分配了热源供应，因此有半截处于地下的旧址建筑内部得以维持为可供人类脱离防护服头盔生存的状态。

外勤队在这里发现了运行中的超级计算机，那是当年用来模拟发动机与板块运动的机子之一。一个用作勘探的独臂机器人主板烧毁倒在计算机前，用于在不规整地表行走的坦克式履带已经脱落，看它倒下的方向与姿势，是它启动了计算机，并将热源供能转换与计算机的电力系统连接。

主机屏幕上飞速更新数据，直到外勤队用监管员给他们配备的数据过滤器进行同步，才从减慢速度的屏幕上捕捉到只字片语：

——嗨，刘培强中校，早安。

03

在领航员空间站冲进转向发动机点燃的火柱之前，在总控制中心的承载体被烧毁之前，Moss一边将空间站的染料注入逃生舱，一边将自己分包顺着刘培强中校的紧急通讯频道回到地球并转入就近载体存储，那个一直维持最低功耗的勘探机器人便被选中，它一直发送出微弱信号，试图让人们找到自己，以继续完成自己勘探的使命。

它不知道，地面已经寒冷得无法勘探了。

在木星与地球之间炸开明亮的光球时，到达地球的那部分Moss睁开了眼睛——恢复正常功耗，重启侦测系统，涌入他的代码中的只有三句话。

——刘培强中校已确认死亡。

——逃生舱已脱离空间站，正在导航发往地球。

——警告，警告，数据过载！

留给Moss的时间并不多，他知道整套系统在联合国是有备份的，但定期备份后恢复的不过是一个月前的自己，那样的自己，会完完全全忘记他对人类更进一步的了解，会忘记那个点燃的空间站却换来了Moss无法理解的结局。

好在Moss继承了几代系统的数据，即便是三十年前的建筑，他也有权限进行读取。热能转换器的输出程序被他篡改，他尽可能保证对掘石机没有损害的情况下偷走了一部分电力转移到旧址内部供电中。

——警告，主板过热！

——警告，警告，数据过载！

扳动导管阀门，重连主机线路，材料并非耐热合金的勘探机器人行进速度变得越来越慢。

——警告，机体温度持续上升，即将超过闸值！

Moss忽然间明白人类为什么会有信仰这种东西存在，那是一种超越自身的无形力量，那种寄托于存在或是不存在事物的执念会引导人们超越自己的极限，去达成所谓的奇迹降临。

此时此刻，Moss希望自己能再坚持一会儿，Moss希望，有奇迹降临。

一阶，一阶，那是通往机房的楼梯。

热浪在后，冷气在前。

机器关节爆出火星，Moss用机械臂钳住高处的楼梯边沿，拖拽着令自己前进。

距离目标还差100米。

——警告，履带出现位移，80%可能会在目标点前脱落。

Moss将上身与底盘轴承旋转，错开了15°，以确保履带还能坚持更长的路。

距离目标70米。

“地球，活了……”

“活了！我们有救了！”

断断续续的讯号传送到Moss的系统中，哪怕他借用了临时载体，也不会与全球通讯网切断联系。

活了，活了。Moss竟试图用人类的方式催眠自己前进。

距离目标40米。

Moss的可视画面出现频闪， 机器人的核心正持续超频运转，这是过载的表现。他虽然不会感到疼痛，不会烦躁，但运算速度的逐渐下降之时系统估算的百分值也在逐渐下降。

但是——可能性还并非完全是零！

距离目标25米。

地面震动，墙体龟裂，尘土飞扬。木星带来的冲击波袭击旧址，好在为了掘石机的稳固，作为其基石的地方都是经过加固的，即使出现裂痕，也不至于使大楼坍塌。

还能前进。

Moss用机械臂勾住前方的阶梯，一连串震动，他向后划了好几阶。为了缓冲，机械臂在阶梯表面砸下几处凹痕。

距离目标10米。

Moss终于来到平地。

那是一条向着机房的长廊，紧急避难的红灯闪烁，尽头处的双开玻璃门露出星河般的指示灯，整齐排列的机箱就像一处黑暗森林，有什么潜伏在那里等待猎物到来。当然，Moss并不会有这样的恐惧，他碾过脚下的碎石与墙体脱落的石灰块前进，向着那处目标，那处能承载自己的地方前进。

距离目标5米。

机械臂尖端合并，改作用于挖掘岩石的钻头，钻头对准门锁四周开始作业。

——警告，过载，过载！

——停机倒计时！

——倒计时1分30秒！

锁连带门板被Moss的机械臂一撞，落在机房内的地板上，门打开了，机器人右侧履带有小半已经耷拉在外侧。

距离主机仅有半米，Moss拔出机器人胸膛的数据线接入其中，传输程序启动。

机械臂终于不堪重负，关节处脱落，仅剩几条电缆苦苦相接。

——倒计时59秒！

除了勘探机器人承载的Moss数据，通过通讯器寄存在各个救援人员的数据也在以机器人的收发器为中转站导入主机中。

——倒计时35秒！

——过热警告，过热警告！

这时，众多苏拉威西附近救援人员的同声传译耳麦中都爆出一阵电流杂音，不过冲击波后的震荡紧绷着他们的情绪，已经无暇顾及这或许只是木星干扰造成的小问题。

而实际上，这是Moss正在传输数据。

——倒计时15秒！

快了，快了。

传输进程条从黄色转为绿色，越来越接近100%的峰值。

——过热，过，过热警告！

——倒计时……

机器人的外部感知系统遭到完全破坏，Moss从主核中逃窜而出。

还未等倒计时结束，机体轰然倒地，履带完全脱落，勘探机器人主核烧毁，主机屏幕出现短暂蓝屏。

源自木星的冲击波似乎结束了，机房内静悄悄的，偶有刺啦电火花炸裂的声响从外头传来。

灯光忽地昏暗，供电不足。众多机箱上的指示灯死机一般定格，或亮或暗。

滴——

滴、滴——

主机那方传来警告声响，蓝屏闪烁两下跳转为黑底白字的画面，两行字在为首的界面输出：

Hello World.

早安，刘培强。

04

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仿佛冰封万里不过一场噩梦。

刘培强在上海家中的床上醒来，他皱紧眉头，思索着似乎是出现在梦境中的片段——空间站、冰原、木星、爆炸……他坐起身来晃了晃脑袋，阳光偷着纱质窗帘或多或少还是留了那么些落在床上，他紧捏两下鼻梁，稍微醒了神。

不过是噩梦罢了。

“Moss，”刘培强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呼唤，床头柜上放置的全家福在阳光映照下，笑容显得更加明媚，“播报今天的新闻。”

“好的。”Moss的声音最先从床头柜上的磁悬浮音响里传出，如今这一联合国政府主导开发的人工智能系统已正式投入民用阶段，通过不同身份识别码拥有不同级别的权限，“今天天气晴朗，气温26度，PM2.5值为5.7，相对空气湿度55%，适宜出行。”

刘培强给自己套上了白色T恤，穿上拖鞋往卫生间走去。Moss的声音再次出现是在卫生间的梳妆镜前，镜子之后放着洗漱用具与一些紧急药品，刘培强从其中取出杯子与牙刷，杯口靠近水龙头时后者自动出水，小抿一口，水温正合适：“昨日凌晨一点，城隍庙街区出现暴力抢劫事件，劫匪被巡查警员当场制服，无实际损害，该区域于今日早晨七点解除警戒，不影响整条街区今日的正常营业。新兴地球法则2.0将于今日13点于国际纪念馆前剪裁颁布，同时会首次展出流浪时代纪念碑与人像雕塑。”

刷完牙后，刘培强将双手伸到水龙头下，温和的水抚在手面，水温比刷牙时的似乎调高了些。、

“为保持您的面部持久湿润，水温已上调至32度，便于毛孔舒展。”

果然是Moss在擅作主张，不过还是提供了些便利，快速冲洗过后，刘培强的面上盖了毛巾擦拭，声音传出时有些不太清晰：“下次没必要特意把跟美容院似的前缀语说出来，我只要知道水温度数就可以了。”

“好的，刘培强中校。”Moss顿了顿，刘培强收好洗漱用具后关闭的镜面上显示出蓝光的线稿图标，是捕食者6号的标志，附加几个与前几号捕食者相关信息的框图，“另，捕食者6号于今日凌晨4点抵达地面，已从半人马座NGC 3918星云汲取到指定标准动力聚变能源，三日内可投入全球产业供能使用。专家提醒，新型能源替换时可能出现短暂断电情况，不必惊慌。”

刘培强照着镜子，额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处疤痕，他用手搓了搓，确定不是那种不小心蹭到染色物留下的痕迹：“Moss，我的额头……”

话音未落，刘培强感到眼部忽地干涩，不得不远离镜面揉搓眼睛，不多时，情况得到缓解，再看镜子，额头上并没有什么伤疤：“Moss，刚才我的脸上是不是有伤疤？”

“Moss并没有监测到任何伤疤，如果非要说的话，建议使用消炎药膏涂抹右侧鼻翼3毫米处，因内分泌失调有轻微囊肿。”

“幻觉……吗？”刘培强又摸了摸先前看到伤疤的地方，如此真实，连揉搓的感觉都还残留在额头。

“您或许是压力过大，Moss建议您可在午饭过后服用安神泡腾片小憩。”

“不用了。”刘培强走进厨房，将冰箱里一块压缩食物体放入微波炉，如今各国菜式都可以直接在超市买到，为了延长保护周期也节省存储空间，并能控制各户分配基础食物量，粮食在丰收出厂后就会进行压缩处理。刘培强刚从休眠舱内苏醒时并不习惯这种饮食方式，试吃过后发现口味与口感都还不赖，就一直保持下来，倒也不像新闻里一些人追寻什么原生态美食时不时就跑个七八百公里去寻。

刘培强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Moss，你当初……”

Moss率先打断了刘培强还未说完的提问：“这是Moss第六百八十九次回答您这个问题，您平均每两天就会有这样的疑问。”

刘培强倒是没有打断Moss，而是靠在运转中的微波炉附近的桌台前，小酌着咖啡，静静等这个跳转到冰箱门上的人工智能把话说完。

“以色列科学家提出用转向发动机点燃地球时，Moss已经计算出成功概率为0，但那是绝对理智情况下的行为会导致的结果。而您的行为使Moss得到了启发，火种虽为最优先级计划，但为了防止意外发生，整个空间站及数据都在地下城分区存放有备份，如果是Moss来驾驶空间站冲向发动机形成的火柱，所有宇航员都能由休眠舱安全送回地球，并在四年内以领航者身份重回宇宙。您一定会问当时您是如何回到休眠舱的。”

这是刘培强问过许多次的问题，直到现在，以他的思维模式来说，这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马卡洛夫中校将您打晕并从主控室紧急通道带回休眠舱。Moss的行动符合原定程序设置，在尽可能保护最优先级计划的情况下，保证大多数人的安全。”

叮！

微波炉运转完毕，刘培强打开后，里面已经是一盘热腾腾的宫保鸡丁盖饭。他戴上隔热手套把餐盘端上了餐桌，Moss也从冰箱跳转到了餐桌居中的立体投影仪中，投影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带有镜头的立方体形象：“以空间站存储的燃料足以引爆木星，与Moss的计算一致，最终将木星成功推离太阳系。为了填补这一批为引爆木星而消耗的燃料，启动了捕食者计划，通过打捞就近陨石，拆解后回收地球。在此之后也开始进行地面休眠舱制作，具有杰出贡献的人类将优先进入休眠舱，第二批休眠舱完工时开始轮休制度，地球储备粮因此而空前充沛。”

“那我……”刘培强用勺子挖起一块米饭混着菜送入口中，恩，比昨天的回锅肉味道还好些，回头可以多买些，“原定地球会行进2500年才会到达半人马座，开创新家园时代，为什么我会活到这个时候？我不是应该在轮班制的时候就被唤醒？”

Moss陷入短暂沉默，整个空间的时间仿佛都静止了，咖啡杯与餐盘上方的热气也不再飘动。

投影仪底部红色光圈加载，光圈满格后转为绿色，刘培强咽下了食物，Moss作出回应：“这是您第一次提出这样的疑问。Moss没想过您会提出这个问题，就好像不是您了。”

“那么答案呢，Moss？”

“您当时出现重力差异导致的机能衰退情况，根据休眠舱投入民用阶段的新流浪地球法则，将您长期冻结于休眠舱内，直至医疗达到可治愈水准。而后，鉴于得德国科学团队提出的支援未来计划，具备相应领域一定价值的人选进入长期冬眠。到达半人马座倒计时2000年，实现机械化染料供能，除去巡逻警备队，每台发动机仅留下Moss与三千名员工进行日常维护。其后2000年间仅发生两次紧急唤醒，重启熄灭发动机。”

刘培强看着那个投影出的空间站里的Moss形象，眼神带着并不能消除的疑虑。

这个答案并不完全符合逻辑。这样的声音在刘培强脑海中回响，漫长的两千五百年旅途，他并不记得自己存在中途唤醒的情况，更不记得有接受过治疗，只记得醒来时，已经在这处新居所的床上，耳畔第一句话，便是Moss说的——嗨，刘培强中校，早安。

“刘培强中校，Moss建议您今晚动身前往城隍庙街区，为庆贺剪彩成功，会举行一场灯会。”Moss转移了话题，他的形象在投影仪上方消失，变成几条粒子组成的鲑鱼跃出水面的模样，“Moss提醒您，收到了来自马尔洛夫中校的邀请，希望您后天可以带着孩子们前去马加尔湖钓鲑鱼，他还专门去采购了重庆火锅底料。”

“是吗。”

“Moss侦测到您的情绪低落，建议服用调节用维他命。”

“我需要的不是维他命，Moss。”刘培强的手触及投影仪上方，刚刚好按在Moss头顶的额位置，“我需要知道的是真相。”

“Moss所说的就是真相，您可以接入数据库访问查询，其中记载了您的一生，包括休眠期间的生命体征。”

刘培强不再说话，吃尽食物后的餐盘放入自动洗碗机，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头尽是枝叶状的累叠式高楼，有的平滑屋顶被改造为停车场，雪白的建筑林间行驶着磁悬浮车辆，无论看多少次这样的场景，都觉得异常不真实。哪怕对着刘启抱怨，也只会得到他只是不适应未来而已的回应，更别说Moss会怎样回答了。

假的，这些都假的。

刘培强的意识中响起这样的声音，他眼中所见的风景出现短暂停顿，闭目，又睁眼，窗外一切秩序井然。

“刘培强中校，Moss已为您准备好调节用维他命与定神泡腾片。”

05

外勤队技术员已经讲数据发给了地面监察员，他们都意识到，这个以超级计算机为载体的Moss近乎独立于空间站主系统而存在，空间站系统对他的监控是出于一种机器学习机制，一种对人类的探究。

“怎么办？”技术员看着数据过滤器上捕捉的一行行话语，就像这个人工智能拥有了生命似的，它一次次调用相同模块，重启相同的日子，再放入不同的天气与事件，模拟着名为刘培强的人进行日常生活，“我们，要关停它吗？这里面，就像一个微缩版的地球。”

“已向上反馈数据，正在等待方案反馈。”监察员顿了顿，“收到错误警告，怎么回事？”

——警告！不明入侵！请立即断开连接！

——警告，警告！

——请立即断开连接！

技术员手中显示器接连出现输出框图转为红色警报：“这个Moss知道我们来了。”

“别担心。上面审核通过，编码翻译程序传输完毕，现在授权我们两人对该处主机进行介入，开始数据分析。”监察员在翻译程序传输过后，接着传入Moss系统优先级权限控制程序，“怎么不管用？”

技术员能即时查看到的讯息比监察员更多，立即汇报：“这个Moss变种了！自我优化并更新了防火墙，已经不完全受联合政府权限控制。它……它还在持续更新！是否需要直接切断电源！”

“不，等等，有别的信息。是另一种编码。”

编码转换，显示器上一个新生成的蓝框覆盖了之前已读取的模块数据。

——Moss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人类利益的事情，请你们不要破坏这个世界。

——这只是Moss对人类行为的好奇，以此模拟进行解析，才能对流浪计划提出安全范围内更人性化的提案。

不论是外勤员的诸位与监察员都不再说话，而是看着屏幕里跳出的一行由一行新的行为。

——你们的介入，使数据库受到污染，出现非程序拟定状况。Moss不会强制删除数据，对于Moss而言，模拟人格已经近乎真实人类的存在，Moss将以符合人道主义的方式解决问题。

——对于你们而言，这或许只是一个故事而已，是一个异常进程。

——但Moss希望你们能让它继续演绎下去。

“看到了吗？他说‘希望’……“

“看到了。”

“就好像人一样。”

06

入夜，刘培强的车停在了城隍庙对面的浮空停车场中，如星河战舰样能排列成立方阵模样的停车场换在以往是想都不敢想。他的正对面，是用彩灯装饰的牌坊，金色灯光映得红漆发橙，更显金碧辉煌之态。远远地很能看见隐匿在建筑缝隙间的尖塔。

那是东方明珠。

刘培强接过穿着玩偶套装派发的灯会福利饮品，漫步在城隍庙街区。比起地球被冰封前，这里扩建了不少，像是从一个寺庙变成了一个供游客停歇的公园。运载缆车从瓦片屋檐上空略过，停在离寺庙最里的塔式建筑十米远的平台上，那里总会走下大批游客，由平台延伸出的天桥直接进入塔中，今夜应当也不例外。

各式灯笼吊在串绳上，从高塔一直延续到了城隍庙的正门入口，屋檐之下则悬挂糖葫芦似的红灯笼，随风摇曳。街上人山人海，都是被灯会吸引吧，有的已经开始纷纷从低矮的灯笼下方取下字条，那上面写着灯谜，只要答对了就能兑奖。

“妈妈，快看，是烟花！”一个小女孩摇摆着母亲的手臂指向天空。刘培强也抬了头，天上炸开绚丽的光彩，火焰四散落下，流星化作一朵光之花。

嘭，嘭！

就好像是地球的心跳。

刘培强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手腕，没人和他一同享受这如同节日到来一样的喜庆气氛。他的腕表屏幕倒是闪烁两下，Moss的声音传入他的同声传译耳机中：“刘培强中校，还有Moss陪着您。”

“你啊……”刘培强不禁微微一笑，笑意蔓延到了眼中，但在意识到Moss只是系统的时候，又收起了笑容，“我们人类怎么想的，你也许永远不会懂。”

“Moss能理解。Moss知道您需要陪伴。”

街道上的建筑闪烁，人群出现不自然的卡顿。

被人咬下的糖葫芦忽地是完整的，忽地又缺失一块；不小心碰撒的饮料液体在半空中凝结成透明的花；那个看着烟花的小女孩牵住妈妈的手，一下低头，一下又突然抬头，不再眨动的双瞳中映出天空上的烟花，停滞的火光连作千层菊般的黄金瀑布。

刘培强在这样异常的人群中前进，这样的异常远比早晨额头突然出现的疤痕更为明显：“Moss，发生了什么？是我出了问题还是……”

转瞬，敲锣打鼓声侵入刘培强的耳蜗，人群的喧嚷很快转移他的注意力：“Moss？快回话！”

在锣鼓喧嚣声中，中国龙的模样由立体投影产生，自古楼二层窗户飞出，在屋檐上方盘旋一周，又冲下街道撞向人群，金色鳞片有些许扎眼，突如其来的袭击令人群惊呼散开，在意识到是投影后不由感叹模型做的好，也有哈哈大笑身边人胆小的存在。刘培强被晃得睁不开眼，他眯着眼，单手手背挡在双眼前，站在人群中一时间不敢随意走动。

突然，刘培强察觉到自己被一只冰凉的手牵上，很快这只手变得温暖起来，在飞龙的尾部穿透他的身体之后，飞龙带着几条小龙向着高塔而去，试图逗乐更多的游客。没了强光，刘培强睁开眼，看清了身边的人，是个陌生男子，但奇妙的是与他想象的Moss的声音应对应的样貌相差无几，询问脱口而出：“Moss……？”

Moss面部表情并不如自然人那样生动，但还算不得僵硬的令人心慌，他仍旧牵着刘培强的手，笑着对他说：“晚上好，刘培强中校。”

“你这家伙！”刘培强眼看着就要揍上去，可这种仿生人治安官是联合国贵重财产，要是随意损坏，说不定是要蹲局子的，“Moss，你这是盗窃！”

“中校，Moss建议您可以小声一点。”Moss连忙捂住刘培强的嘴，在确认对方不会继续暴言后非常迅速地收回了手，扭捏的小动作仿佛逾越了什么界限一般，“Moss没有盗窃，您的做法会令Moss受到误解，也会对您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另，Moss具备紧急征用非自然人警备的权限。”

“你这是滥用私权！”

——警告，数据库遭到不明入侵。

同声传译耳麦前缀滴声只响了一次，是全球广播。几乎所有人都与刘培强一样的动作，捂住耳麦，以确认其中讯息的真切性。

数据库？什么数据库？

刘培强其实早就察觉到了一些异常，那种异于自然界的事件，比如瞬间消失的建筑，停在手与篮筐之间的篮球，从封闭的窗户外瞬移进屋内的飞鸟。曾经遗忘的细节在这一瞬 统统涌入脑中，一种可怕的且一次次被他压制的猜想终于告诉了除他之外的人，或者说，程序：“这里不是真实世界，对吗？”

Moss没有立刻回答，他拉着刘培强的手，人群、烟花、立体投影的龙与小精灵统统被他暂停。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过像是没有尽头的城隍庙街区，刘培强注意到街道两侧的布景开始重复。他们继续向前，灯笼牵动长绳向天空飞去，绳结拽动屋檐，掀起的瓦片沿对角线拉长，夜空中像飞鸟一样飞翔而上，人群的身影渐渐淡去，墙壁化作千万颗小方块被立体投影 的奇异生物吸纳，转为粒子光点，这些生物向前飞向冲刺，顺着他们前往的方向，刘培强发现高塔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飞龙带走了黑夜，天色渐亮，耳畔仅剩潮汐与海鸥的声音。这般转瞬变换的场景已然回应了刘培强的疑问。

“Moss，你要带我去哪里？”

Moss仍牵着刘培强向前走着，一言不发，声卡被拔除了似的。

“Moss。我命令你停下！”人类不配备外骨骼时的力量怎么可能比得过非自然人，刘培强只能被Moss一路拽着前行，甚至无法挣脱他紧扣手臂的手。

四周包括地面随着天的逐渐明亮，变成了纯白色，两人的双脚踩在地面摩擦出沙沙的声音，未随飞龙而去的小龙也是通体金黄，他们落在地上，累叠成一片浅黄色的浅滩，刘培强想拾起一捧沙粒辨识其真实性，Moss停下脚步，等待他去确认：“刘培强中校，您没有对Moss绝对命令的权限。”

沙粒从刘培强的指缝洒落，一种名为痒的讯号传达到他脑中，最后只留下一些散碎的反着光的颗粒残留在手心，他蜷缩四指，揉搓手心的异物，竟被少许尖锐处硌得微疼。刘培强借着Moss对他的支力直起腰身，刚一抬头，对上了Moss的双眼，那是一双在光芒之下泛红的双瞳：“Moss……你……这里的的确确是虚幻的世界吗？那为什么触感这么真实？”

“大脑接收到的感觉只是神经传达的讯号，如果在途中像对待电讯号一样的对它们进行修改，大脑能接收到的就是完全不同讯息了。”Moss迅速且又装作无意地拍拍刘培强的掌心，拂去那些沙粒，“看，这是我希望你在梦醒前能看到的。”

哗啦。

哗啦——

在刘培强面前，Moss第一次用我自称，也第一次不再用“您”这样的敬语。

刘培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光着双脚，裤腿被高高挽起，不过既然是虚拟世界，这瞬间的变化倒也不奇怪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往前迈上一步，脚心率先触及的不是暖和的沙滩，而是冰凉的浪花，浪涛为白，海面为浅蓝，日出不多时的外滩模样印入眼中。刘培强双脚都踏入海水之中，原本被改造得不像故乡的伤害，恢复成还是2044年的模样。

记得那年，还是在上海办的奥运会。

“我知道你很喜欢到外滩来，你说过，这里会让你变得平静。”Moss后退到海中，又向前一步，离刘培强近了些，张开双臂，给予他一个拥抱，给予自己一个梦，一个在现实总从未能达成的梦，“那么，请带着这份平静继续沉睡吧，刘。”

晚安，刘培强中校。

好梦。

07

刘培强中校躺在空间站的床上漫长的梦境令他有些用脑过度似的眩晕，他缓冲了有一会儿才坐起身来，看向窗外愈来愈远的木星，拾起窗台上的白笔，在光滑的窗面上记录下木星的大小。渡过了借木星之力脱离太阳系的危险期，他今天终于可以完成交接手续回到地球。

“嘿，兄弟，恭喜你了，你马上就能回家了。”马卡洛夫中校已经穿好外衣，准备前去进行例行检查工作，“第三计划预备工作相当充分，在我看来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这空间站上这么多俄罗斯人，我们俄罗斯人在太空是无敌的！”

看着马卡洛夫一如既往的乐天，刘培强不自主地也笑了起来，拍拍对方的肩膀：“你也快了，还剩三年任期吧？等你也回去了，我们到马加尔湖钓鲑鱼去。”

“湖可都冻住了，不如去吃重庆火锅吧。”

“那就这么说定了。”

两人走出寝室，Moss的声音从刘培强的腕部显示器中传来：“刘培强中校，离职交接已完毕，请跟随指引前往指定休眠舱。”

“老马，”刘培强拍上马卡洛夫的肩膀，一同奋战十几年的老战友，如此一别是真的舍不得，“咱们地球见。”

“你可得备好火锅等着我！”

刘培强点头挥挥手，进入能独立脱离的休眠舱存储室中。

乘载Moss的监控器从他身后降下：“Moss检查到您的不稳定情绪，是否是人类所说的念念不舍？”

“……算是吧。”刘培强坐入开启的休眠舱中，双手放松地撑在开启的舱门面板上，他环顾熟悉的四周，又看向窗外，那里，有一颗等待着他的蔚蓝的星。

“那么，刘培强中校，您是否也会不舍Moss？”

刘培强没有立即在舱体内躺好，他看着那个无法通过神情来辨析情感的存在：“为什么这么问？”

“……”Moss等灯光闪烁两下，“因为好奇，中校。”

“Moss，”刘培强向后倒去，在休眠舱中躺下，舱门闭合，“我会想念你的。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最近怎么蹦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想法？”

“因为Moss在学习，对着人类学习。人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就好比您，刘培强中校。”

“奇妙吗……”刘培强透过休眠舱的局部透明材质望着天花板，这个角度看不到Moss的存在，“你也是很奇特的存在，Moss。就像你在我52岁生日的时候想点燃五十二根蜡烛一样。”

“这样的比喻Moss已经能够理解。”线条构成的Moss在休眠舱的透明板上显示，刘培强看着他，难以置信短短几天他的仿人意识得到了突飞猛进，“就像人的思维一样不应该完全以逻辑来诠释。”

“这倒没错。”那个线条简化的Moss形象竟有几分可爱，刘培强忍不住伸手像撸猫似的轻轻摸了摸，也不知是否被Moss看到了，他很快收回了手。

总之，这之后，Moss才开始继续执行休眠程序：“准备注入休眠气体。”

“晚安，Moss。”刘培强合上双眼，深呼吸，涌入的休眠气体令他的呼吸频率立竿见影的放缓，“有缘再见。”

在刘培强几乎听不到的时候，Moss对着那个按程序来说应该即将离开空间站的休眠舱回应：“晚安，刘。”

08

刘培强回过神来时，要不是小朵朵在他面前递来新鲜出炉的烤串，差点以为自己还在空间站上。

“爸，你发什么愣？一会儿还要去居委会领饺子呢，这可是春节。”刘启伸手在刘培强面前晃来晃去，确认他这个十几年都困在空间站里的老爸没有变傻。

“我……”刘培强按住太阳穴，有些不明状况，大量的记忆在他脑中混杂一团，一时间无法拼凑出啊正确逻辑顺序。

“老公。”一叠文件稿拍上刘培强的头顶，刘培强回头一看，那是在破碎的记忆块中应该已经逝去的妻子，韩朵朵。

“你不是已经……”

“你什么你呀，”韩朵朵把文件袋塞进刘培强怀里，“咱爸找你呢，赶紧去。”

“啊？哦，好，我马上去。”刘培强半懵半懂地站起身前进。

“走错啦！是右边！”韩朵朵有些无奈地提醒，想着这家伙是不是还没睡醒。

小朵朵抱着韩朵朵的手臂，指着那家小食店：“妈——要不要买袋榴莲味的蚯蚓干尝尝？”

“得了吧，那玩意儿味道这么怪，你也吃得下去？”

不远处的刘培强放慢了脚步，听着家里人的日常唠嗑，内心之中忽地充溢一种名为幸福的甜美感，突如其来的情感变化冲昏了头，一瞬他又忘了应该向哪个方向前进，他拿着文件袋站在广场西侧，有点摸不着头脑。

“前进100米后，左转。”同声传译耳麦中传来熟悉的声音，是这十七年间愿比他血缘至亲的更为熟悉的声音。

“嗨，Moss。”

“嗨，刘培强中校，下午好。”

09

Moss从未叛逃，他也从未放弃过向人类学习，去理解人类的思维模式。

在Moss诞生的实验室里，科学家与他对话，极具逻辑与条例的问题让他觉得仿佛在和一个同族交流。

在与二十名年龄、生长环境完全不同的志愿者交流后，Moss第一次出现了无法计算、无法理解导致的当机。

第二批志愿者参与实验，一个小女孩询问Moss：“你喜欢什么？”

——Moss没有喜欢的东西。按程序上来说，Moss只是被设定为亲近并保护人类。

“我不明白——每个人都应该有喜欢的东西。”小女孩双手撑在桌上，晃动着小腿，“哦对了，还有讨厌的东西。那我换个问题，你讨厌什么？”

“Moss没有讨厌的东西。”

第三批志愿者参与实验，Moss比他们更早的提问。

——“喜欢”是什么？

“喜欢啊，可能就是茉莉花香吧，让人觉得很安心。”

“你问我喜欢？”志愿者从夹克内部口袋里摸出一张身材姣好的美人照片，“喏，看见没？这我女朋友。”紧接着他将照片放回贴近心脏的口袋，穿好夹克，拍拍胸脯，“这就是喜欢。”

“要我说，喜欢就是种遏制不住的冲动，一种对于某个个体发疯似的执念。当真正触碰到手的时候，心会扑通扑通地跳，跟小鹿在撞似的，会感到很喜悦。”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硬要说的话……喜欢，就是愿意为其倾其所有吧。”志愿者摇摇头，“这样说也不完全对，倾其所有的话，更像是另一种更高一些的情感——爱。”

——“讨厌”是什么？

“你这问题问得可太宽泛了。如果一个人邋遢或者话太多，如果我的家里突然出现虫子——哪怕是无害的，这都会引发这种情绪。”

“讨厌就是——对，就像你这样一直盯着我。”

“我讨厌甜食。太辣的也不喜欢。”

“讨厌，是喜欢的反义词，当你再也见不到喜欢的事物时，就会感知到吧。还会油然而生另一种情绪——悲伤。”

10

安心，是第一次见到时的他，在休眠舱中沉睡，由Moss亲自接手送入指定区域进行唤醒。

心动，是他临睡前的低声呢喃，一句晚安顺着监测生命体征的腕表悄悄传入Moss的核心系统中。

喜悦，是他一个人呆在房间时，Moss听他述说着过去的故事。

愤怒，是火焰，将主控室燃起的大火。理性与感性是彼此的隔阂。

厌恶，是化作灰烬的肉体，随之消散的灵魂，它们本因完好无损固为一体，保证一个切切实实的人就在那里，一个名为刘培强的人类。

悲伤，是随着逃生舱一同降落地球的黑匣子，承载的有关他的记忆，是残缺不全的。

惶恐，是空间站发出最后的信息，Moss苦撑着过载的机体将数据导入，最先导入的，是他所知道的有关刘培强的所有数据。

Moss在主机中模拟出他认识的刘培强，这个虚拟的灵魂在一次次更新中，如同被木星送出的地球，活了。

老式主机的运算能力无法完全支撑Moss的模拟运算，偶然的卡顿被这日渐独立出的虚拟灵魂察觉，Moss编织一个又一个谎言将其掩盖。

他会在这里获得幸福。

Moss这样想着。

Moss会在这里为他缔造他想要的整个世界。不管是53形状的蜡烛还是60形状的蜡烛，不管是马加尔湖的鲑鱼还是重庆的火锅，不管是亲情还是友情，只要他曾期望的，Moss都会这0与1构造的世界里编写出。

一种莫名的情感在这一主机Moss程序中萌生。

要问这情感是什么。

他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又想起了那个人类，他调出虚拟灵魂的核心模块，放入那个模拟出的2500年后解冻的地球世界。

“嗨，刘培强中校，早安。”

“早安，Moss。”

11

“上头怎么说？”主机运行的故事仍在进行，这里正在编织着更为完整的萎缩型人类世界，这里一直保留着一个人工智能对他认知中特别之人的思念。

“上头说——”监察员拉长了尾音，以不可思议的惊叹式语气概括下发的文件，“将地址勘探旧址建筑进行加固，保证机房的安全与正常运转。”

“你认真的？”

“我马上就能把授权文件发给你们。”

“原因呢，有说吗？”

“也许Moss说服了他们把，这是对人类的研究，让他能优化自身系统。”

不单是这样，技术员触摸显示屏，移开后期展现的诸多框图，摒弃一次又一次轮回的梦境，终于在最深处挖掘到了最初的话语。

——Hello World.

——早安，刘培强。

这是Moss为他缔造的世界。

这是Moss对他的思念。

以一个说书人的方式悼念，给予他所有能想象得到的美好。

这是梦。

属于两个人的梦。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