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baraES逐光

01

传说，极西之地，有条恶龙。

恶龙会喷出熊熊烈焰，即使无物可焚也永不熄灭。

恶龙会掠走世上的奇珍，收纳入森严的城堡；

恶龙会抓走美丽的少女，充作他胜利的藏品。

如果未曾被人亲眼所见，传说便永远是传说，直到——

不灭的火光在城中肆虐，叮当作响的财宝只余锱铢在地，而最美丽的少女消失在天际。

 

02

乐正绫隔着一张陈旧的木桌，双手抱胸，打量着眼前这个大半夜造访自己、用兜帽挡住大半张脸的外乡人。来者正捧着她刚斟出的麦茶浅尝。外乡人的暗红袍子看起来有些年头，边角绣着些不常见的纹样。这人从凭空出现在自己家中直到现在，还未曾说过一句话，她拾起桌上的圆角菱形坠子，质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条项链？”

那条项链……明明在她失踪那天，就消失不见……

“我见过她。”外乡人的声音沙哑，难辨雌雄。

“你……你见过谁？”乐正绫身形一顿，手中攥住的项链随之晃动，在壁炉火焰的映照下，闪烁着，似乎自冰蓝晶石中孕育出又一团火焰。

外乡人用布包住滚烫的茶壶手柄，为略微发凉的茶水掺上一些——她的身体畏惧寒冷。放下壶，她干咳了几声，声音似乎没那么沙哑了：“一个女孩，灰色的长发，蓝白的衣裙。”

乐正绫手中项链的那抹光芒闪动得更加厉害：“在哪里——你在哪里见到她的！”她激动得涨红了脸，嘴唇微微颤抖，“快告诉我在哪里！”。她猛拍在桌面上的双手震得茶水溢出滚落，像极了一串泪珠。

“极西之地，落日之巅。”

外乡人手指轻弹，茶杯外的水珠倒带似的回到杯中，乐正绫视若未觉。

“但……”

“但是什么？”

“掳走她的龙死了，而她，成了那条龙。”外乡人的嗓音似乎受到麦茶的滋润，勉强听得出清脆的女声。

“什……什么……怎么可能……”乐正绫重新站直了身子，盯着摊开的掌心里安详得躺着的项链，映出的火光闪烁，像是心脏在跳动，有那么一瞬她恍惚觉得，一个小小的蓝白连衣裙的人儿正躺在她掌中沉睡——然而这不过是昙花一现的错觉罢了。乐正绫原本牵扯嘴角，露出半点笑意，却很快被悲伤填满，豆大的泪珠止不住得从眼眶溢出。她找寻了少女许久、许久，却从未想过，少女也许早已变了样，“不……你在撒谎！”

外乡人从怀中取出一本夹杂着许多图纸显得凌乱无比的手札，递给乐正绫：“……不论你是否相信，想要见到她，就收下这个吧。”

“这是……？”乐正绫接过这本封皮刻着错综复杂纹样的手札，随意摊开一页看着晦涩难懂的图案，皱紧了眉头，没有底气的问道，“看起来像是魔法或者是炼金术……？”

当她重新抬起头想要问些连她都觉得难以置信的问题时，发现锁好的屋中，除她之外，再无旁人。

茶杯中滚烫的茶水已被一饮而尽。

 

翻过高山，越过低谷。

落日余晖下，是一名身材娇小的骑士，她身披暗红斗篷，腰间别着长剑和手札，颈上戴着项链，骑着一匹侧挂着一面盾牌的白马。

骑士名为乐正绫，她将救回名为洛天依的美丽少女。

斗篷来自一位有着翡翠般眸子的和蔼妇人，那上面有着少许水晶点缀；

长剑来自荒漠中被乐正绫救起的奄奄一息的旅者，那柄剑上嵌着好看的宝石；

盾牌来自无人问津、穷困潦倒的小贩，他同样有着翡翠色的眸子；

项链来自美丽的少女——洛天依，在她被带走之前的某个傍晚，她小心翼翼地将项链交放在乐正绫手中，郑重无比地说道：“我把我的心，送给你。”

那天，项链闪烁着火焰般炽热的光芒。

那天，碧色的双瞳也泛出别样的火红。

 

极西之地，落日之巅。

旅途的终点和乐正绫想象的不太一样，不是荒无人烟的贫瘠之地，亦不是躺着熔岩烈焰熊熊的火山，更不是聚敛天下奇珍异宝的山中城池。

海边被青葱草地铺满的悬崖之上，孤零零地耸立着一座石质城堡的废墟。古堡之内借着拱形大窗和残破的穹顶收纳落日的光彩，为前行的阶梯镀上光明的烙印。穿梭在这光影之间的乐正绫，最终还是到了古堡腹地，一个地面上躺着断裂石像、留有灼烧碳痕的大厅。有的断裂石块被人刻意堆砌起来，挡住了透光的窗户，唯有较高处开裂的墙体和砸出窟窿的天花板能给这个大厅带来些许光明。

乐正绫握紧手中的盾牌，在光芒所及之处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脚步声在这空旷之地清晰而响亮。她不太确定地对着面前的被黑暗包裹的空间问道：“天依……？”

黑暗中发出一阵响动，吐息之声过后，掀起的尘土朝着天依扑面而去。一双圆盘大的绿色眼睛，在那黑暗之中突然睁开，四下窥视之后，视线聚焦在了乐正绫身上。

“天依。”乐正绫见到那双眼睛的一刻，就能确定，那正是自己寻觅多年的少女，“天依，你还记得我吗？”

盘驱着的龙舒展身子，展开双翼，沉重的脚步引得古堡落下碎石与尘土。

“天依，你还记得我吗？”乐正绫拎起胸前的菱形坠子，“还记得吗？这是属于你的。”

歩出斜照下来的光柱的乐正绫，举起胸前的项链，项链映出的光芒与上一次相比，倒是起了变化，不再像是躺着的少女，而像一条幼龙，微微闪烁着，如同一个幼小的生命。龙被项链的光泽吸引，往前又凑近了些。

项链在龙的眼中也映出火般光泽，那双绿眸更似夜空中最璀璨的星光。龙微微裂开嘴，几丝火焰从嘴中溢出，在空气中跳动了好一会儿才完全消失，像是一群以烈焰为裙的精灵翩翩起舞。

乐正绫的嘴轻轻蠕动，无声地吐露几个古老的词汇，光线组成的小小锁链将那项链上的菱形坠子束缚，蛛丝般缠绕周遭。龙如临大敌，大步后退，鼻息之间喷出炽热的火焰，腾空到了半空之中，穹顶之上竟因她的动静扩大了裂缝。

盾牌被乐正绫挡在身前，她念咒语的声音愈发高昂。被她掷出的项链，那个菱形坠子在人龙之间停滞，毫不客气地吸纳一切可见的光源，整个大厅逐渐蒙上黑幕，落日余晖也未能透入，唯有那个项链，光芒愈发壮大，最后轰然炸开，错综复杂的纹路布满整个大厅。

龙悲鸣着在半空中盘旋，却不敢轻易触碰那绘上纹路的地面与墙壁，愤怒地向下发出猛烈的攻击，利爪被长剑刺中，烈焰被盾牌抵挡。乐正绫时而侧身闪躲，时而抵住火焰后跃起一击。

眼角泛起的泪花，在这温度下瞬间蒸发，但她不能逃避。咒语尚未结束，她不愿功亏一篑，哪怕滚烫的盾牌早已烫伤手臂，跳动的火花早已灼伤脸颊。

就快了，就快了，我马上就能再见到你了。乐正绫的心中重复着。

就快了……

就能……再见到你了。

当最后的一个词语的余音在大厅之中回荡，盾牌从乐正绫手中脱落。数把光芒汇成的长剑与长戟从纹路中诞生，迅速抽离砖体的同时也带走了纹路些许光芒，它们刺透龙的躯体，将她固定在半空之中，余下的光纹聚拢成一层球形光幕，将龙整个收缚其中，光球逐渐缩小，直到一人的高度，环绕坠子的丝线构成的球体却越来越大。

遍体鳞伤的乐正绫步履蹒跚，想要接住那名即将落下的少女。然而——

光幕被展开的双翼震碎，下落的少女面上残留着灰黑的鳞片，鲜红的眼睛怒视着精疲力尽的乐正绫，露出的尖牙缝隙中钻出几丝火焰。

这不是天依，不是……

乐正绫看着眼前熟悉却又极其陌生的面孔，向前伸出手，试图再挽救些什么，但少女飞跃而下，尚未人化的利爪，紧紧掐住了她的咽喉，将她整个人按在地上。

恍惚间，濒死的乐正绫觉得自己见到了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少女仍穿着蓝白色的连衣裙，灰色的头发仍梳着好看的发型，她戴着花环，漫步在花海之中、舞蹈在喷泉之旁、小憩在秋千之上。乐正绫傻傻地笑着，如同见到世上最美的光景。

“可悲的人类，”少女低沉的嗓音冲着乐正绫咆哮：“你永远救不了她。”

龙的双翼在少女背后舒展开来，她又将变回那条被世人畏惧的恶龙。

“不……”疼痛令乐正绫从幻觉中脱离，她一手试图在利爪与咽喉之间找寻一条间隙，让自己能缓上一口气，而另一只手则是四处摸索着。突然，手里拽到一柄冰凉的东西，她立马回抽向少女砍去，剑锋砸在少女另一只手臂上，竟像砍石头似的发出闷响。

乐正绫又试图向少女的颈部刺去，长剑却从手中被轻易击飞。她的视线愈来愈浑浊。也许……这就是她的终点吧。她的双手趋于乏力，已无心再做过多的挣扎。

然而……好像，颈部的力道，没有再加重了？

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大簇光团，无形的力量震碎了盾牌与长剑，也震开了龙形少女。空气涌入肺腑，宛若重获新生。良久，乐正绫才看清，被光丝包裹的坠子落在了自己上方。

原本镶嵌在盾剑之上的水晶挣脱碎片，环成一圈，慢慢上升到和坠子同样的高度。斗篷上的水晶也亮起光芒，携着乐正绫缓缓浮动上升。水晶般的粒子从她的伤口中溢出，奇怪的是她并未感到分毫疼痛。她正惊异于这出乎意料的境况时，耳畔响起有些熟悉的声音：“放心交给我吧。”

是……是那个外乡人的声音！

粒子愈来愈多，汇聚成人，最终，化作两名浑身晶莹剔透的少女模样，一个戴着面具穿着斗篷，正是那个外乡人的模样；另一个，竟是穿着那身熟悉衣裙的洛天依。

余下的粒子汇成光线，缠绕上那被震得还未缓过神的龙形少女。外乡人来到少女背后，她挥手一招，环绕着乐正绫的水晶块向她飞去，化作一柄短杖，刺穿少女的胸膛。

乐正绫试图制止，这才发现她无法脱离所处的位置，也无法发出声音。

而那龙形少女咆哮着，嘶吼着，挣扎着，却没法脱离束缚。

粒子汇成的洛天依从正前方抱住了龙形少女，轻轻抚拍她的后背，少女竟真的温顺下来，渐渐变成了沙哑的啜泣，翡翠般美丽的色泽渐渐重归她的眼眸。鳞片一点点从她身上剥离，在空气中破碎，一如烧成的灰烬，随风而散。

短杖忽地融化，漫开的水流似的将半龙化的少女包裹。

外乡人松开不再挣扎的少女，轻盈地飘动到乐正绫面前，点中她的鼻尖，一些晶尘从外乡人手上抽离，在乐正绫面上构成一张白底银纹的面具，遮挡她被灼烧后留下的疤痕：“别吓着她了。”

如同从乐正绫身后刮来强风，吹散了构成人形的粒子，这些粒子被包裹少女的水晶所吸收。

那尊水晶越来越亮，有如天上的太阳。

乐正绫不得不遮挡双眼，直到强光过去。光芒过后，水晶早已悄悄消失不见，只有一个小小的孩童，在原来的位置。

 

03

黑暗之中，有什么在低语。

火光乍现，窜入一个绘着狭长眼眶的面具之中，红色的花纹在这左半白、右半黑的面具上浮现，那艳丽的颜色似是更为熊熊的火焰，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面具之下的人，被暖光笼罩，她握着一把镶嵌乳白水晶球的短杖，连同身上紧裹的暗红得发黑的袍子，一动不动，宛若一尊精致无比的雕像，从兜帽中漏出的几缕棕色长发亦是在这空间中被定格。

很难相信，这个已经被毁灭的世界里，还活着一个人，一名巫师。

而她也正是毁灭这个世界的人。

当光晕漫开，或大或小的透明晶片逐一显露，小的有如星尘，大的也不过一个指节。这些晶片像是受到暖光的吸引，围绕这唯一的光源，飘浮、旋转。

虚空之中的巫师突然动弹，扰得晶片乱了秩序，四下逃窜。镶着晶石的短杖从她僵硬的手中脱落，在虚空之中飘动。手指一根接着一根抖动三两下，又微微卷曲起来，腰身缓缓直起，巫师正试图重新拿回身体的主导权，静谧的空间中竟能听到骨骼舒展的嘎吱声。她取下面具，睁大了那双血红的的眸子，贪婪地将身边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离了水的游鱼，终于重回大海。兜帽落下，棕色的长发得以解放，飘逸开来。

就在刚才，巫师见到了乐正绫，又一个，找到自己的洛天依之前的乐正绫。

巫师像以往一样，将原本属于那个乐正绫的项链交还给他，像以往一样赠予她魔法，像往常一样，看着她独自踏上征程。

巫师没法在别的世界停留太久，那样她的身体会坏死。

她已经重复这样的事情很多次，但结局如同自己曾经所做的一样，甚至绝望——

第一次，巫师还没有充沛的魔力，话说到一半便消失了，也不知那个乐正绫学到了多少，她只知道重回那个世界的时候，恶龙依然盘踞在那座古堡，只不过古堡前多了一尊墓碑，而她取走了碑前捆绑花束的项链。

……

第十次，龙形少女冲破封印的结界，捏碎了乐正绫的心脏，而她也用手中的长剑刺穿了少女的胸膛，两人在古堡中一同化为石像。这次收集到的水晶是有史以来最多的一次；

……

第四十九次，乐正绫以生命为代价，终于让洛天依恢复人形，不能接受这一事实的天依抱着她一起跳进大海。

……

一次，又一次。

到最后都没能重新见到那少女的笑颜。

巫师几近绝望，但潜意识中的念头让她不想作罢，她有一种感觉——这次是不同的，这一次，那名少女也在努力着。她缝制了一件暗红的斗篷，就像天依曾为她做的那样，她锻造了一把镶有宝石的长剑，打造了一面嵌着水晶的盾牌，她将这些都赠予那名将要来救她的骑士手中，等待着骑士让自己远离诅咒。

巫师抓住短杖，闪烁的星尘慢慢聚拢，勾了出一个纤细的人形轮廓。

够了，这一次，水晶足够了……

巫师手中的短杖，泛出鲜红的光芒，星尘所组成的人形轮廓逐渐丰满，也逐渐能看出是个美丽少女的模样。

神啊……请你帮帮我。这已经是我最后的办法了。

神啊……我愿意献上我的生命……

巫师合上眼，唇角带着释然的弧度，她的手抚上面前那尊栩栩如生的水晶雕像的面庞，透明的躯体之中，龙形的光芒弥漫，小心翼翼地燃烧着，有如烛光闪烁。

“我愿，献上我的生命！”

面具霎时炸裂开来，短杖也在黑暗之中隐去踪迹。

两人在这虚空之中，化为万千闪烁着的晶尘，在这黑暗的空间中彻底消失。仅留一句话语回荡：“放心交给我吧。”

 

04

“我爱过一个人，”坐在秋千上、戴着白色面具的巫师，这么说着，“她是这个世上最美丽的人。她的眼睛像是天上星辰，她的声音宛如林间夜莺，她的笑容如同瑰宝。”

巫师怀中抱着一个年纪尚轻的小女孩，声音发嗲：“她长什么样呀？”

“她呀……”巫师轻轻刮了刮窝在自己怀中瞪着眼睛听故事的人儿的鼻子，“她有一头灰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

“咦……这听起来好像，是我诶。”小孩突然兴奋得跪在巫师腿上，挺直了腰身，平视着巫师，“那我是最美的人吗？”

“你是。”巫师拾去孩童头上的花瓣，捋了捋她的长发。

“那——”淘气的小女孩摘下巫师的面具，丝毫不畏惧她脸上的花纹与伤痕，“你喜欢我吗？”

“喜欢。”巫师的眼角泛起泪花，她将女孩拥入怀中，轻抚她的脊背，“我一直、一直都爱着你啊……”

 

05

传说，世上最后一条恶龙已经被人杀死。

那条恶龙精通人类的语言；

那条恶龙能幻化成人的模样；

那条恶龙，似乎很想化身为真正的人。

每当那条恶龙幻化成人，龙息便会产生一块水晶，那是他的灵魂的结晶。

传说，若是谁能收集到足够的龙之水晶，便能脱离时间的束缚，便能起死回生。

尽管，那可能是以毁灭一个世界为代价。

【The end】